黄土埋人

·海 阳·



爷爷去世了。老家打来电话时,我正在旧金山湾区的高速公路上 。
电话是从离村子十几里的火车站打来的。爷爷终于永远留在那黄土高坡上了。
那里是甘肃定西,全国最穷的“三西”地区之一。虽然并不是常常有大风从坡
刮过,但却是十年九旱。粮食播种下去,通常连种子都收不回来。有的人家穷
到没有吃饭的碗,而是在土炕沿上挖一个坑就将就了。老家人讲话有个有意思
的现象,就是因为空气稀薄,人们在吸气时仍要把话讲完。胡耀邦任总书记的
时候,曾到当地视察,后来号召种草种树改善环境。过几年,他再去,当地领
导带他看了一片树林,其实那是好几年前就种了的。而大环境至今没什么变化。
对于中央领导来开会,中华烟一条条地抽,农民们至今仍回味无穷。

实际上,甘肃农民很早就有外出打工的。由于陕西关中平原麦子比甘肃地区早
熟,这个时间差引来很多出卖劳力、帮忙收麦的甘肃农民。他们有个好像很洋
化的名字,叫“麦客”。八零年,我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回家的时候,火车上
挤满了扛着粮食返乡的麦客。以至后来,我只能坐在窗沿上。这趟车给我印象
深的还有那扒车的孩子。他们看起来都比我小,身后都背着筐。每当列车起动
时,他们就紧跑几步,扒在车厢门的扶手上。快进站时,再跳下来。那一回,
我也第一次见识了黄土高原。走在空无一人的黄土山谷中,脚下是细细的水流,
头上偶尔有盘旋的乌鸦,一种荒凉渺小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。多年以后,当我
在骄阳下开车穿过美国的荒原,我仿佛又是那个山谷中孤独的赶路人。

爷爷是随他的父辈逃荒到那里的。由于兄弟多,土改前已略有薄产。土改时即
被定为地主,一个兄弟被斗死。其实,照我看,要把他们放到外公家,陕西临
潼,他们恐怕连下中农都评不上。这样的荒山,这样的经历,我不明白爷爷为
什么要守着它。父亲曾把爷爷接到北京,爷爷愣说住不惯,回去了。也许是因
为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,这样的财产,他们流动到异乡是很难再挣得的。另一
方面,也并不是说流动到了富裕的地方,一切就都会好起来。约翰·施坦贝克
在现在的美国硅谷边上写下了《愤怒的葡萄》,就是描述俄克拉荷马州的农工,
因为尘暴而迁来富饶的加州,仍逃脱不了贫苦的处境。那次,我沿一零一号公
路往南去洛杉矶,发现故事的发生地,施坦贝克的家乡,萨里那斯也离这里不
远。萨里那斯富饶依旧,萨里那斯河无语西流,而农场工人的处境是一代代人
不懈地抗争才得到改善的。

记得爷爷对我说过的唯一的勉励的话就是:要好好地学英语啊,听说有个国家
叫非洲,那里的人都是黑人,你学好了,可以去看看。如今,我天天都得用英
语,才能在这里扎根。爷爷去了,他留在了他的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。而我,
还不能确定这里就是我的最后一站。我的下一代难道就要把这里叫作故乡?